【原文】22 南谯书院记 明 罗洪先 吉水人,翰林修撰 嘉靖己亥冬,余如京师,访南玄戚君秀夫于全椒,入南谯书院。会聚乐堂初成,遂偕之游。将行,戚君率诸生康贯等索余言为记,且曰:“勿令他日忘斯游也。”余诺之。未几谪归,不果为。后十二年,为庚戌之冬,戚君书来,理前语。余方病。明年辛亥夏,走使敝庐,促曰:“碑久砻矣。”病不得谢,因追书其事以复之。 忆落成之日,诸生有问“可欲谓善”之旨者。戚君逊余,余出所闻为答,不以自疑。闻者莫不首肯,亦未有以余言为非者。自今视之,固不胜其愧发也。 夫所谓“可欲”云者,犹曰“自谦”云耳。天之与我者至善也,而不可以指陈;[于不可指陈](注:原文缺失这五个字,依康熙《滁州志》增补)之中,而欲言之以示人,则亦不得不即人心之所自谦与其所自疚者,使自求之。当人心之自谦也,必有可欲者存,不啻如刍豢之悦口而不容已焉。苟为不然,胡为而不厌弃之乎?故即其可欲,而善可知矣。当人心之自疚也,必有不可欲者存,不啻如疾痛之危身,而恐相浼焉。苟为不然,胡为而不隐忍之乎?故即不可欲,而不善可知矣。是心也,不特好仁者为然。有指善而告之,虽庸夫称[稚]子,亦将感激而动于中。不特改过者为然。有指不善而告之,虽元恶大憝,亦且沮丧而揜其外。故曰,此天之所以与我也。 异时所答,固不能详,然于善不善之间,不以自疑,亦曰:余既以知之矣。而十有二年以来,谓之知善矣。而自谦或不在是是,未尝知其可欲也。不知善之可欲,犹不知刍豢之悦口者也。不知刍豢之悦口者,未尝遇蒭豢焉耳。世有遇悦口之味而不好者乎?则亦未尝知善之类也,谓之知不善矣。而自疚或不在是是,未尝知其不可欲也。不知不善之不可欲,犹不知疾痛之危身也。不知疾痛之危身者,未尝蒙疾痛焉耳。世有蒙危身之祸而不恶者乎?则亦未尝知不善之类也。 未尝知善与不善,而不以自疑,人亦不以为非,何也?此出于口,彼入于耳,皆未尝求诸己故也。夫以庸夫稚子之侗愚,犹知感激矣,而出于口者,顾无得于体会之余;以元恶大憝之悍厉,犹知沮丧矣,而入于耳者,竟无得于悔悟之后,则又何也?天所与者为性,而求诸己者为学。彼庸稚憝恶之可与知者,天性之所以不泯,出口入耳之不足为知者,以其无益于学,而又适以害之也。知口耳无益于学,而后知求诸己者之为功。余勉焉,而未之得也,其能终免于愧心乎?而尚可以有言乎?若诸生则亦自有责矣。 国家养士于学,建之师长,别之斋署,厚之饩廪,肄之器业,可谓备矣。戚君推法外之意,择名胜而馆谷之,以有书院之设,毋亦曰善游息之地,以顺遂其性,将无有相观而善出于其间。近之足以善乡国,而远之足以善天下,其犹劳徕张弛之道哉。而诸生者,亦既群聚而乐其成矣。苟于善不善之间,万一有如余所言者,惟口耳之传,而莫知在己之所得,不亦负戚君之望,而重养士之累哉?固在诸生之自考者何如也。 书院旧为尼庵。嘉靖甲午,戚君逐其侣而归之学,后署为“南谯书院”。前庑后寝,庖湢有序。缭以周垣,垣下为坊。坊前为池,池外为门,而聚乐堂在其左。出羡帑而嗣葺之者,清屯御史须君澜、巡盐御史陈君缟、吴君悌,知县李君舜民。慕义而董役者,义民彭龄、吴钊。 全椒邑辟而旷,惟斯地溪谷稍邃,然为尼所据者百数十年。向非戚君倡明正学,辟而更之,则何以刷其污而得跻于今日之盛哉也。今其地以戚君之重,游人过客无空岁。来则必于诸生登眺于斯,有如诵其愧心之言,而取以相益,又思有以正之,则是记也,独旧游之私而已乎? (注:本文与清康熙《滁州志》所载有较大不同。) 【译文】 南谯书院记 明 罗洪先 吉水人,翰林修撰 嘉靖己亥年(1539年)冬天,我到京城,来到全椒拜访南玄戚秀夫,进入南谯书院。适逢聚乐堂初成,于是一道参观。将要离开的时候,戚君率康贯等各位书生索求我的文字为记,并且说:“不要让他日忘记这次参观啊。”我答应了。不久,我被贬回家,就没有写。这以后过了十二年,为庚戌年(1550年)冬,戚君来信,说到以前的话,那时我正害病。第二年辛亥夏,使者来到我家,催促说:“石碑早已打磨好了。”我即使生病也不好推辞,因而追述往事来答复他。 回想聚乐堂落成那天,有书生问《孟子》里“可欲谓善”的意思。戚君谦逊,让我回答,我讲出我所知道的道理来给他们解答,没有怀疑自己。听的人没有不赞同的,也没有认为我的话不对。如今看来,却是不胜惭愧了。 所谓“可欲”,就像说自谦一样。老天给与我们至善的心,却不可以指明说出;在不可以指明说出的时候,如果想说出来给人看,就不得不依据人心所自谦和他所愧疚的,让他自己追求。当人心自谦的时候,必有值得追求的存在,无异于如同吃肉那样爽口而不容停下来。如果不是这样,为什么不厌弃它呢?所以,就是因为可以追求,它的善才可知。当人心愧疚的时候,必有不可追求的存在,无异于如同疾病危害身体,担心玷污了自己。如果不是这样,为什么不忍受它呢?所以不可追求,就知道是不善的了。这个心理,不只爱好仁的人是这样。有人指出善来告诉他,即使平庸的人和小孩子,也将内心感激并从中感动。不只是改过的人是这样。有人指出他不善之处而告诉他,即使是元凶大恶,也将伤心并且加以掩盖。所以说,至善的心是天给予我们的。 先前所答,当然不能详解善与不善之间的区别,也没有自怀疑自己,也还说:我已经知道这个道理了。而十二年以来,可以说是知善了。而自谦或不再认为原来的对,也未尝知道那是值得追求的。不知道善是值得追求的,犹如不知道家畜肉类爽口。不知道家畜肉类爽口,是不曾遇到家畜肉类罢了。世上有遇到爽口的滋味而不喜爱的吗?那也就是不曾知道善的人了,叫作知不善。而愧疚或不再认为原来的对,是不曾知道它不值得追求。不知道不善不值得追求,犹如不知疾病危害身体。不知疾病危害身体,是不曾得病感到痛苦而已。世上有身体遭受危害而不痛恨的吗?那也是不曾知道不善的人了。 不曾知道善与不善,而不怀疑自己,别人也不以为错,为什么呢?这是因为这个人从口里说出来,那个人听到耳朵里,都不曾从自己方面来要求的缘故。如庸人孩子那样愚昧,也还知道感激别人,而说话的人,反而不能在体会之余有所心得。如元凶大恶那样残暴,还知道伤心失意,而听到别人说话的人,竟然在悔悟之后没有心得,那又为什么呢?天所给予的为本性,而自己思考得来的为学问。那些庸人、稚子、元凶、大恶,可以说他们是智者,他们的天性没有泯灭。知道说话听话的人不值得叫作智者,因为他们在求学中没有得到收益,恰好又害了自己。说话听话无益于求学,而后才知道从自己方面来要求才有功效。我尽力了而没有得到,还能最终内心不惭愧吗?还可以夸夸其谈吗?你们各位书生也是各自有责任啊。 国家在学校里培育人才,设立师长,安置书房,发放口粮,配备器材,可谓周到了。戚君推崇国家法令规定以外的意愿,选择名胜的地方,延聘老师,从而有了书院的设置,不要说美化游息之地,来顺遂人性,在无形中观察,而善也就从中出现了。近的来说,足以使家乡变美,而远的来说,足以使天下变好,这犹如辛劳抚慰、有张有弛的办法一样。而各位书生,也可以聚在一起快乐地成才了。如果在善与不善之间,万一有如我所说的,只是口耳相传,而不知自己内心追求所得,不也辜负戚君的期望,而加重养士的劳累吗?本来就在各位书生自我思考得怎么样了。 书院原来为尼庵。嘉靖甲午年(1534年),戚君驱逐住在那里的僧侣,而归属于学校,后来署名为“南谯书院”。前廊屋后寝室,厨房、浴室有序。四周环绕围墙,围墙下为牌坊。牌坊前为水池,水池外为大门,聚乐堂在大门左侧。拿出赋税的羡余而接着修整的,是清屯御史须澜、巡盐御史陈缟、吴悌,知县李舜民。仰慕义举而总管这个工程的,是义民彭龄、吴钊。 全椒县偏辟而空旷,只有这个地方溪谷稍深远,被女尼占据一百几十年。如果不是戚君提倡并阐明儒学,开辟并更新它,那怎么能够清除那里的污秽,跻身于今日的兴盛呢?如今这个地方因为戚君的重视,游人过客来往没有一天空闲。游客来了,必定和书生登上这里远眺,有如吟诵其惭愧的话语,选取有益的道理,并且想着怎么样改正,那么,这个《记》,难道仅仅只是从前游览的私事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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